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吐尔逊大叔的电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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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约两个月前,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。电话里,一个听起来很虚弱的声音说:“你是小韩吗?我找不到你爸爸的电话,我这里有他的钱,有时间让他来拿。我是吐尔逊。”

年前,吐尔逊大叔复员到公社上班时,在我父亲手下干活,中午就在我家里吃饭。他身材颀长,很健壮,面色白而红润。然而,他看人时眼神羞涩,非常内向腼腆,常常是父亲问他一句说一句,吃饭时文静得像个女孩。因为原来是当空降兵,吐尔逊大叔汉语不错,但是在家里交流时,我父母亲都和他说维语。他们说的什么,我听不太懂,时间久了,吐尔逊大叔就像家中一员,我本来喊他哥哥,父亲不同意,说:“吐尔逊是我的同事,你还是叫叔叔吧。”  忽然有一天,吐尔逊大叔吃饭时羞涩地说:“我要结婚了。”

父母很高兴,连连祝贺,还喝了点酒,而我欢欣雀跃。上次父亲带我参加维吾尔族人家的婚礼,那抓饭的香味没齿难忘啊,又可以吃席了,我开心而期待。

然而我等了好久,也没吃上抓饭,吐尔逊大叔也不来家里吃饭了。我问父亲是怎么回事,吐尔逊叔叔不是结婚了吗?父亲说,结了呀,不过没办婚礼,就住在旁边马号的空房子里。

马厩旁原先看马人的房子,现在是吐尔逊大叔和阿丽娅大婶的新房。听到消息的第二天早晨,我自作主张就去祝贺了。看到阿丽娅大婶的瞬间我有点石化,她太漂亮啦,跟传说中的仙女似的。原本脏乱不堪的房子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,刷了浅蓝的石灰,盘了一铺大炕,家什虽然简单,却透着温馨,屋里还有一股浓烈的奶茶香。

我站在门口正张口结舌,阿丽娅大婶微笑着走过来摸摸我的脑袋,牵着我的手走进去,只见吐尔逊大叔盘腿坐在炕上,望着我得意地笑。我脱口而出,婶婶长得和仙女一样。吐尔逊大叔哈哈大笑,给妻子翻译了,阿丽娅大婶也笑,亲了我一口。  早饭很简单,有玉米面馕和奶茶,我吃得很香,阿丽娅大婶掰碎了馕饼放进碗里,让我泡着吃。他们两口子也不说话,笑吟吟地看着我吃饭,时而对视一眼,洋溢着蜜糖一般黏稠的幸福。  后来,阿丽娅大婶在房前建了一个馕坑,家属院的女主人们就经常聚在大婶家打馕,同时交流一些做饭食的经验。那阵子我父母忙,我时不时去阿丽娅大婶家混饭吃,回来就挑剔母亲做的拉条子如何不够味,如何不及阿丽娅大婶的手艺,惹得母亲笑骂:“你个小白眼狼,你去吐尔逊家当儿子算了。”

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平淡地过去。以后的十几年里,我在外读书,每年寒暑假照例去吐尔逊大叔家玩,再以后工作了也一样。

吐尔逊大叔人到中年,沉稳而极具长者风度,仍然亲切而不苟言笑;阿丽娅大婶容光焕发,似乎无时无刻不在微笑。他们的一儿一女是我们那块的明星人物,漂亮,学习好,体育也好,舞更是跳得让人炫目。母亲和阿丽娅大婶同在一个林业站劳作,收成很不错,他们日子越过越滋润。

我现在时常感叹命运的不公,感叹“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”这句话的残酷,最早的因素来自阿丽娅大婶。因为她突然得了怪病,身体一天天地肿起来,到后来失去了劳动能力,每天只能待在家里,偶尔出来晒晒太阳。

吐尔逊大叔四处求医,但阿丽娅大婶还是走了。经历了丧妻之痛的大叔几乎是一夜白头,身形也佝偻起来,好在一双儿女争气,后来考上了不错的大学。当单位和单位同事的助学款交到大叔手里时,他忽然失声痛哭,眼泪恣肆滂沱,嘴里不断念叨着大婶的名字。众人惊讶,再难的日子,即便是阿丽娅大婶的葬礼上,他也没哭,如今看来,他撑得实在是太辛苦。这些都是后来母亲告诉我的,母亲讲完擦把泪,问我:“你说这么好的一家子,怎么就这么多灾多难?”

父亲退休后,离开了工作多年的乡下,搬去昌吉和妹妹一家比邻而居。我们两家的联系慢慢就断了。我去探望父母时,他俩时常念叨,真怀念和吐尔逊一家在一起的日子啊。

国庆时我去看父母,说起了吐尔逊大叔的来电。父亲说:“你给他电话号码后,他也给我们来电话了。我们搬家前吐尔逊大叔自告奋勇地接收了咱家的欠条,说是反正快退休了,也没什么事,就帮我们去催欠款。”

我们也没当回事,能收回来就收回来,没收回来就当是丢了。结果吐尔逊大叔四处奔波,大到几百元,小到几十元,一家家地讨,两年里讨回了全部欠款,给父亲的电话就是他收回最后一笔欠款后打的。

实际上,正是两个月前,吐尔逊大叔刚被查出肝癌晚期。得知结果后,吐尔逊大叔很平静,也没有住院治疗。其实他是有公费医疗的,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,就是回家了。吐尔逊大叔在电话里说:“希望你们回去一趟,把钱拿走。”父亲说:“钱你留着,我们下个月回去看你。”吐尔逊大叔不愿意了,说:“你们来看我,我很高兴,但钱要拿走。”父亲答应了。  我对父亲说,这钱你还真要吗?

怎么可能?父亲回答,我们是最好的朋友。他说着,眼泪就掉了下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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